「這個人身上充滿了諸多謎團:關於他的身份,這是一定的(因為我們都愛神秘的事物),但同時也是關於他的藝術,以及其中一種迅速而乾脆地向人們傳遞信息的尖銳幽默。」 — Steve Wright
作為享譽全球的二十一世紀最多產的創作者之一,出生於英國的班克斯憑藉其現象級的藝術家/先鋒人物身份建立了無與倫比的傳奇聲譽,甚至遠遠超過了他的匿名身份。他打破界限的街頭藝術和獨特的工作室實踐為他贏得了廣泛讚譽,其作品具有黑色幽默、諷刺和通過顛覆性的詼諧警句對當代社會的政治或社會方面漫不經心卻又直擊要害的評論等特徵。以他標誌性的黑白模版塗鴉風格所創作的《笑在當下 ─ 層板A》是班克斯最具標誌性的圖像之一,幾乎一眼即可識別。畫面上是一只耷拉著肩膀、神情悲哀的猴子,身上掛著一塊三明治板,上面印有「笑吧,但有一天會是我們當家」的預言性誓詞。作為一個具有強大文化意義的圖像,它所傳達的信息比它最初所顯示的還要更加豐富,可以說,該作品巧妙地體現了班克斯擅長將複雜的宣言提煉成為強大藝術表達手段的能力。
《笑在當下 ─層板A》是一幅典型的班克斯作品,它與《笑在當下》使用了相同的圖像,同樣創作於2002年這一關鍵分水嶺的一年,《笑在當下》標誌著黑猩猩的形象在班克斯作品中首次公開亮相。《笑在當下》並不像他的大多數模版塗鴉作品那樣意外地出現在公眾面前,其不尋常之處在於,它是受布萊頓莫利街上的Ocean Rooms夜店委托而創作的,意在以此打造酒吧的背景墻。這幅六米長的作品重復描繪了十只猴子,它們身上綁著木板,和觀者面面相覷,其中六塊木板上印有與本作品相同的口號:「笑吧,但有一天會是我們當家。」以藝術家標誌性的圖形美學進行描繪,該作有著簡單的構圖和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以《笑在當下》為起點,班克斯開始向更廣大的人群散播他的信息。
班克斯,《笑在當下》,2002年作
值得注意的是,自誕生以來,這個背著標語牌的猴子圖案已經成為班克斯最具標誌性、最受喜愛,且最具識別度的圖像之一。此後數年裡,該構圖被藝術家本人進行反復的重現,但同時也被無數次地複製和模仿,只要在谷歌上簡單地搜索「班克斯 ─ 笑在當下」,就會獲得超過66萬個圖片搜索結果。毋庸置疑,班克斯的《笑在當下》圖像鞏固了他在藝術史語彙之中的關鍵地位,此外,當Ocean Rooms的原作在2008年被拍賣時,成交價格創下了藝術家當時的拍賣記錄。
「你畫了100隻黑猩猩,他們依然稱你為遊擊藝術家。」— 班克斯
本件作品之所以罕見,不僅是因為它創作於2002年,是班克斯最早的《笑在當下》作品之一,還因為這個版本的作品——《笑在當下 ─ 層板A》——所具有的歷史意義,即它於藝術家在33 1/3畫廊舉辦的洛杉磯首次展覽(2002年7月19日至8月18日,這也是藝術家第四次在正式展覽空間舉辦的個展)中初次亮相。該展覽名為 《Existencilism》,首次展出了包括《維多利亞女王》和《愛在空氣裏》等作品,這些作品與他的《笑在當下》中的黑猩猩如今都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標誌性圖像。《笑在當下 ─ 層板A》同時也在大型展覽《戰爭、資本主義與自由》中展出,該展覽於2016年5月24日至9月4日期間在羅馬著名的Palazzo Cipolla博物館舉辦。獲數千人參觀,該展覽獲得了高度讚譽,被稱為一場發人深省的班克斯最知名作品之展示,如展覽標題所述,該展覽為班克斯對普遍存在的全球問題的探索展開了一場充滿洞察的調查。
盡管班克斯依然保持匿名身份,但他在布里斯托的成長經歷對其作品的影響卻被充分記錄了下來。正是在這裏,他開始發展出自己獨一無二的模版噴塗技巧,這主要是出於對效率和對作品一致性的追求,從而避免被警察抓住,但隨著他的知名度越來越高,這也保護了他的匿名性。他採取的另一種方法是用連帽衫和獨特的猴子面具來偽裝自己,由此以一種更加惡搞的、肆無忌憚的方式來直接扮演他那調皮的、違反規則的黑猩猩主人公角色。
在《班克斯的布里斯托甜蜜之家》一書中,Steve Wright和Richard Jones強調了這個英國南部城市的重要性,它有著一個活躍的藝術圈子,具有多樣的文化構成並受到美國的強烈影響;這個城市的塗鴉歷史可以追溯到1980年代初期,那時,像3D、尼克·沃克和Inkie等藝術家都對班克斯早期的藝術生涯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我是在大街上看著塗鴉長大的,比我在雜誌或電腦上看到的要早很多......塗鴉是我們在學校都喜歡的東西,我們都在放學回家路上的公交車上塗鴉,每個人都在做這件事。」—班克斯
對此,攝影師Wright在書中繼續展開解釋道:「(布里斯托)是這種藝術形式在歐洲發展的先驅城市。塗鴉在本質上是有時效性的。在為我的書拍攝照片時,我發現我走得不夠快,無法跟上變化。即使是最好的塗鴉,也會很快被新的噴漆所覆蓋或消失在拆遷團手下,有些則會磨損並被取代。」的確,布里斯托的街牆為班克斯提供了一塊充滿活力的畫布,他可以在上面,就對他及整個社會而言,那些重要的議題和想法,畫出視覺的評論。從1993年開始,他的作品開始出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酒吧外面、公共汽車站的兩側和許多街角——引起了建築工人、辦公室白領和媒體的關註,這個匿名者無處不在的聲音引發了一陣轟動,他顯然有很多話要說。
「當我剪下我的第一個模板時,我就能感覺到它的力量。我也喜歡其政治性。所有的塗鴉都是低層次的異議,但模版有一個額外的歷史。它們曾被用來發動革命和阻止戰爭。」— 班克斯
像班克斯的許多作品一樣,《笑在當下 ─ 層板A》有著曖昧不明的特質,又明顯帶有顛覆性的色彩。猴子和人類有史以來都有著密切的關系,正如查爾斯·達爾文在19世紀中期出版的《進化論》中所闡述的那樣。達爾文在書中斷言,人類是從猿猴進化而來的。因此,盡管人類可能已經開始通過嘲笑我們的遠親是野蠻人來拉開雙方的距離(正如18世紀初法國的藝術家們流行描繪猴子模仿人類行為的滑稽場景,由此產生了「猴子戲」這一視覺藝術體裁),相反,我們卻經常看到人類的那些並不「高於」動物王國的行為方式。在當代流行文化中,這一點在聞名國際的系列電影《決戰猩球》中得到了廣為人知的探討。這是一套經典的科幻三部曲,故事設定在一個由猿猴統治、人類為奴的未來星球。電影就他們爭奪統治權的衝突,探討了複雜的社會學議題,反映了與人性及權力相關的緊張關系,這在班克斯的諷刺性作品中也得到了探究。
作品通過一只孤獨的黑猩猩形象——它看似軟弱無力,耷拉著腦袋,眼神頹廢,嘴角苦澀地上揚——使觀者立即對這個生物產生了同情,並心生憐憫想去幫助黑猩猩擺脫困境。雖然在他的作品中出現過類似的圖案,但本件作品是一個罕見而獨特的版本:它以黑白兩色噴繪於銹紅的石膏板表面。這種獨特性由於構圖下半部分流淌的噴漆而顯得更加突出,偶然性因素使得這幅模版畫作品獨一無二。的確,這種流淌的效果在班克斯的整個《笑在當下》系列作品中只零星出現過,這也更增添了這件作品的獨特之處。從黑猩猩的手腳上滴流的白色漆痕讓人聯想到沈重的鐵鏈將黑猩猩壓垮,就像綁在它身上的木板一樣。
在標語牌的重壓之下聳著身子,這樣的畫面打造出了一種令許多勞動者都感同身受的沮喪感,也同時對社會動蕩的概念加以調侃。但通過「笑吧,但有一天會是我們當家」這樣的文字,班克斯用他的黑色幽默打破了這個陰郁的場景,對黑猩猩的悲傷之情則被對未來的期許所取代,即這些象徵著被欺者的人將上升為當家者。雖然並未指涉任何一個特定群體或情境,但觀者可以根據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詮釋《笑在當下 ─ 層板A》中的圖像,並以自己的方式去體會當代社會中的個人及普遍問題。因此,通過簡單易懂、直截了當的圖形,以一種簡潔的美學方式進行呈現,班克斯成功地給這個悽愴的信息賦予了一個充滿力量的載體。
正是這種簡單的構圖使其所傳達的信息最為有效,只有少數人能夠很好地取得這種平衡。雖然圖像和文字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不同形式的表達方式,但在此,班克斯加入了一個引起人們共鳴的口號,完美地展現了他能夠在這兩個空間之間遊走自如,吸引觀眾的註意。正如美國藝術家珍妮·霍爾澤使用以文字為基礎的公共裝置在傳統藝術空間之外對許多重要問題展開探討,班克斯也採用了類似的手法。當藝術置於街頭時,它與觀者建立了一種更親密的關系,因為它根本無法被忽視。然而,雖然兩位藝術家在他們對公共空間的干預中都採用了極簡主義的美學風格,模糊了藝術和行動主義之間的界限,但班克斯的圖像象徵主義為作品引入了更多層次的解讀,隨著語言和形式在同一圖像空間中的融合,發起了令人深省的對話。
無獨有偶,日本藝術家奈良美智也以將語言融入他的繪畫作品而聞名,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歌名、歌詞和短語。鑒於兩者都將人物置於標語牌的背後,拍品編號18——《行蹤不明第2號》(2002年)為《笑在當下 ─ 層板A》提供了有趣的比較。在奈良美智的作品中,「GO FOR BROKE」的字樣被貼在小女孩手持的板上,這句座右銘源自1940年代夏威夷賭徒的俚語,意為「賭上一切」,這句座右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因美軍第442步兵戰鬥團而聲名遠播,這個團完全由當時被種族隔離的日裔美國士兵組成。和班克斯一樣,奈良美智亦大聲宣稱持反戰觀點,如此,讓一個年幼的孩子手持這樣震撼性的標語,作品所呈現的不幸反差在觀者心中激起了更強烈的情緒反應。
《行蹤不明第2號》和《笑在當下 ─ 層板A》均創作於2002年,彼時正值911事件後,局勢的緊張不斷升級,在主要盟國的支持下,美國政府開始公開準備入侵伊拉克。然而,與此同時,一場反戰的社會運動在美國和英國也迅速興起,最終於2003年2月15日爆發了英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示威遊行,近200萬示威者走上街頭。從這個角度看,在《笑在當下 ─ 層板A》中猴子所佩戴的標語牌也讓人聯想到抗議者的形象,他們利用大膽的口號來表達自己的觀點。試圖通過其挑釁和反建制的藝術實踐來干擾和打破現狀,這幅作品可因此被視為班克斯對全球問題尖銳的社會批評,這些問題在今天仍然像2002年當他創作這件作品時一樣令人痛心。如此,猴子這句「笑吧,但有一天會是我們當家」既是一個預示性的警告,也是對未來變革希望的象征,有力地說明了藝術家通過通俗易懂的方式傳遞重要具有社會意義的信息之能力,並通過他的藝術創造了一種新的抵抗模式。
「在西方民主世界匿名地站出來,去呼籲其他人都不相信的理念,比如和平、正義和自由,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班克斯
如今,身處啟發無數後人之藝術運動的最前沿,班克斯的作品獲得了許多著名公共藝術機構的收藏,包括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和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從他在世界各地出現時依舊引起媒體狂熱的塗鴉作品,到他在藝術界的各種涉足,譬如他俯瞰極具爭議的以色列約旦河西岸的隔離牆,門口站著猴子門童的「圍牆酒店」(它被藝術家稱為擁有「世界上最糟糕的景色」),班克斯從一個反傳統的破壞者到神話式英雄人物的變身,將這一藝術體裁推至一個新的高度,與此同時,他也不斷去重新定義「藝術」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