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喬治·康多的藝術論述,一種常見的結論是——他完全是一個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他是一個蘭波式的人物,他毫不妥協地拒絕遵循任何單一的創作或詮釋模式,並且奠定了自己作為當代最為複雜、最具才華的繪圖師和畫家。他以對待原始材料一視同仁而聞名(對他而言,立體主義和卡通可以輕而易舉地共存),康多的作品及其對當代社會的重新想像使它們獲得了全世界一些最傑出的公共機構的收藏。近期,藝術家在2019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上大放異彩,並且在2021年於上海龍美術館舉辦了一場個人展覽。
「對康多來說,事物似乎是以線條、色彩和形式的狀態存在的,而生命本身就是形式——連綿不絕的變化、擴展、糾纏之中的劇痛的形式——迷戀所伴隨的色彩標誌和微妙閃耀或對比強烈之色彩肌理的形式...」—— 論喬治·康多
有著引人注目的尺幅、色彩、主題和構圖,《纏繞的人體》不僅在視覺上觸目驚心而且在精神上撩人心弦。作品抽象表現主義的背景中綻放著粉、紫、藍等色,另又佈滿點點白色,讓人立即聯想起山姆·弗朗西斯充滿活力的斑點,體現了康多在作品中對當代藝術大師的巧妙重現。然而,康多極其簡潔的線條卻與這充滿能量、讓人想起傑克遜·波洛克明亮的滴彩畫的背景形成對比。
「當我在一幅傑克遜·波洛克的畫中看到滿佈的筆觸和星羅棋布的意象時,我就看到,譬如說,一張張臉孔和一個個尖叫的頭顱,我就想要畫出我所看到的。」——喬治·康多
除了與波洛克有著明顯的聯繫,《纏繞的人體》還與波洛克創作於1950年代、鮮為人知的黑色潑畫作品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在那些作品中,由扭曲的面孔和人形組成的碎片化意象佈滿了單色調主導的畫面。雖然他使用的參考看似費解,但這正是康多創作的方式——不遺餘力、毫不吝嗇地從藝術史的百科全書深處汲取靈感。
康多持續的靈感源泉之一(也是一個經常提到的比較)來自巴勃羅·畢卡索。憑藉其簡潔的線條,本件作品也巧妙地讓人聯想起畢卡索的蝕刻畫。這些蝕刻畫同樣基於各種古典素材,包括賣花女、阿里阿德涅和米諾陶等主題,以及與《纏繞的人體》有著最為明顯聯繫的《美惠三女神》。
「三」這個神奇的數字所具有的文化意義在整個人類歷史中貫穿著藝術和文學的領域。人們對此最廣為傳頌的想像之一便是「美惠三女神」——她們代表美麗、自然、創造力、豐饒和善意等美好的品質。三女神往往被描繪成裸體的形象,她們是至美之象徵,而美無疑是人類歷史中被不斷探究的主題。
三女神的形象如此深入人心,於是「三」這個數字也被許多藝術家不斷引入自己的創作之中:在康多的眾多靈感來源中,皮耶-奧古斯特·雷諾瓦、保羅·塞尚、畢卡索,以及古斯塔夫·克里姆特都曾創造出他們自己心目中對「三浴女」、「女人的三個階段」和「三個舞者」等主題的詮釋。
「這些都是活在你腦海中的人物,我想把它們展現出來。想像一下,如何用心靈而不是用眼睛來看人,那就是我想要創造的形象。」
——喬治·康多
然而,對於喬治·康多而言,不論畫什麼都要帶有一絲怪誕。《纏繞的人體》貌似對美惠三女神進行了挪用:從中間人物豐滿的身體可以看到對豐饒的讚頌;在左邊人物梳理得無懈可擊的髮型和項上戴著的珍珠項鍊可以看到對維納斯式的美和優雅的尊崇——然而,整幅畫面的和諧由於第三個人物的存在而被打破;她在一處偷看,臉上帶著康多經典的「似哭非笑」的怪相。
《纏繞的人體》是一幅典型的康多作品。一方面,這幅畫喚起了波提切利式的維納斯自海中升起的畫面,或布格羅式令人驚艷的美(小天使圍繞著維納斯振翅飛翔,而本件作品中的維納斯同樣舉起雙臂、遮擋著私處)。但另一方面,本件作品又有著一絲法蘭西斯·培根式的陰鬱:扭曲、揮之不去,這明顯是來自培根的影響。
康多的畫中經常隱藏著一種完全相反的意義,彷彿一切都與所見完全不同。甚至作品的標題《纏繞的人體》,看起來只是簡單地向纏繞在一起的「三女神」致敬,但我們不禁還是會想起畢卡索備受爭議的《三個舞者》(現為泰特美術館收藏):那是一場「...三個陰險的人物纏繞在一起的『舞蹈』」,並且畢卡索「一直認為作品的標題應當叫做《皮喬特之死》」ii。這個典故出自一個令人髮指的三角戀愛,一樁關於慾望、嫉妒,以及最終死亡的醜陋風流韻事。
因此,也許漢斯·巴爾東的一組相似主題的畫作背後有著同樣的雙重寓言涵義:康多的畫作也是對《美惠三女神》和《人與死的三個階段》的重新設想,是對生命之有限和美之轉瞬即逝等主題的深入探索。《纏繞的人體》是對現實的一種重構;是康多著名的「人造現實主義」的完美例子。
Emily Nathan:你曾經說過:「唯一能感受到別人和我不同的方法,就是讓其他藝術家成為我」這是什麼意思?
喬治·康多:好吧,我不確定是哪一位哲學家——我想是亞里士多德或蘇格拉底——他說一個「事物」是它所不是的一切,這是明確描述事物是什麼的方式。藝術中一切我所喜愛的、感興趣的,或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都會被融入到我的作品中。只有理解了所有這些東西都在我的繪畫中,我才會與他人不同,然後我的作品被創作出來之後仍然看起來完全是嶄新和不同的。這實際上是關於重構的藝術,而非解構的藝術:是將藝術中相互作用的語言融合在同一幅畫中。我希望在畫中注入的是,讓人們感覺他們還能夠從繪畫中獲取所有偉大的東西。
EN:你的畫作經常有一個反復出現的關於某種怪物的比喻,它的頭顱在尖叫中因歇斯底里而扭曲變形。這個形象的起源是什麼?
喬治·康多:你知道,菲利普·古斯頓和所有那些我們崇拜的藝術家,他們都從畢卡索那裡得到了靈感:他們的抽象語言中充滿了你在《格爾尼卡》中看到的尖叫的頭。對我而言,作為一名畫家,當我看抽象畫時,我會看到所有這些。當我在傑克遜·波洛克的畫中看到滿佈的筆觸和星羅棋布的意象時,我就看到,譬如說,一張張臉孔和一個個尖叫的頭顱,我就想要畫出我所看到的。現實生活就是關於這些。我們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現實。譬如說,我看到兩個人在公共汽車上交談,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他們的臉上帶著點歇斯底里的表情——我只想捕捉我看到的那一刻,就算當它出現在我的作品中時可能會脫離原本的語境。
EN:你是說我們所謂的現實實際上在本質上是人造的,尤其是當我們的體驗是經過自己的感知過濾之後的?
喬治·康多:我們對世界的體驗真的是我們所能擺脫的。如果你在韋伯字典裡查「人造」這個詞,它的定義就是「人造的」。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人造的」。但是,如果你去查「現實」這個詞,其定義則是「獨立於我們感知而存在的事物」之類。所以根據這個定義,如果它存在於我們可以感知的範圍之外,那麼它就是真實的。但我們通常所說的「具體的現實」實際上是人造的。現在,我們假設你決定成為一名非常具象的畫家,然後坐在這裡畫你所看到的。那麼你創造了一個非常具象的表現,而它是人造的——你稱之為什麼?實際上,是羅伯特·羅森布魯姆說,「你把你做的這些事情稱為什麼?這不是超現實主義,也不是表現主義。」我想了想,說,羅伯特,你可以稱之為人造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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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少藝術家能夠在其藝術生涯中像康多那樣致力於肖像畫這一題材的創作,並獲得如此非凡之成就。他被卡拉瓦喬、林布蘭以及古典大師在美學和形式上源遠流長的探究和思考所深深吸引。康多與凱斯·哈林和尚·米榭·巴斯奇亞等同時代藝術家一起在當時的紐約藝術圈聲名鵲起,並迅速發展出了無疑是屬於他自己的獨特藝術語言。作為沃荷的學生、巴斯奇亞的朋友,以及威廉·S·伯勞斯的合作者,康多走上了一條不同的道路。藝術家經常提到自己的主要影響來自畢卡索,是畢卡索影響了他的當代立體派風格和繪畫中的明亮色彩。康多以充滿幽默和怪誕意象,令人浮想聯翩的後現代主義繪畫而聞名。